光绪五年秋,左宗棠风尘仆仆返回北京,虽身形更显消瘦,眼中却依然透着坚毅。
养心殿内,香烟袅袅,慈禧太后望着这位收复新疆的功臣,脑海中不禁浮现出已故的曾国藩。
平定太平天国的曾国藩行事稳重,如今左宗棠同样立下不世之功。
慈禧端起茶盏轻抿一口,目光落在左宗棠身上:“左大人,你觉得自己比曾国藩强在什么地方?”
左宗棠身形一震,这个问题似重锤砸在心头。
他垂眸思索片刻,缓缓开口……
1
同治十一年九月,北京城里沙尘裹着枯叶打转。
紫禁城午门外,轿夫们缩着脖子候在廊下,殿内大臣们的争论声不断传出来。
新疆告急的文书摞在养心殿前殿的黄杨木案上,足有半尺高。
阿古柏在英国人支持下,带着装备洋枪的队伍占据新疆南部。
从新疆逃回的士兵报告,阿古柏的人每到一处,就抓百姓去修工事,不愿意去的就被枪毙。
沙俄趁乱出兵占领伊犁,还说等清廷有能力了再归还,但什么时候算有能力,他们没说。
西北边境的情况越来越糟。
从哈密到肃州的驿站,每天都有加急文书送来。
边境牧民成群结队往内地迁移,有些已经到了甘肃安西。
留守新疆的官员想往京城送信,得绕路几百里,避开阿古柏控制的地方。
朝堂上,大臣们为这事吵个不停。
李鸿章拿着东南沿海的防务报告,站出来说:“各位,现在国库没钱。平定太平天国花了不少,办洋务建工厂、造轮船也都要钱。新疆那地方,到处是沙漠,收回来也没什么用,还要花钱守着。不如把西征的钱省下来,加强东南海防。英、法、美这些国家盯着东南沿海,要是海防守不住,人家直接打过来,朝廷就危险了。”
左宗棠往前跨一步,说:“李大人这话不对。新疆面积很大,占全国领土六分之一。今天丢了新疆,明天蒙古就危险。蒙古要是守不住,张家口防线一破,敌人骑兵两天就能到北京。到那时候,别说海防,京城都保不住。”
大臣们听了,开始小声议论。
户部官员翻开账本,上面的数字让人心惊。
太平天国平定后,国库只剩下不到三百万两白银。
江南制造局造一艘兵船,就要几十万两,确实拿不出太多钱西征。
有大臣说:“左大人说得容易,打仗要花很多钱,粮草、武器、军饷,哪样不要钱?现在京官俸禄都发不及时,哪有钱去西征?”
左宗棠说:“钱不够可以想办法。可以增加商业税,也可以找商号借钱,总能凑到。但国土丢了,以后再想拿回来,可就难了。”
这场争论持续近两年。
大臣分成两派,每天上朝都要争上几句。
李鸿章门生多,不少人支持他,说新疆没什么价值,放弃算了。
左宗棠这边,也有很多人支持,特别是来自西北的官员,知道边境不稳的严重后果,纷纷上奏说不能放弃新疆。
慈禧太后坐在帘子后面,听着大臣们争论,心里也拿不定主意。
她让内务府仔细查账,发现国库里确实没多少银子。
可左宗棠说的也有道理,如果敌人打到北京,她这太后也当不安稳。
她一会儿让人把新疆地图拿来,对着地图看很久;一会儿召见李鸿章,询问加强海防到底需要多少钱。
就这么犹豫着,时间一天天过去,新疆的局势越来越危急。
2
光绪元年二月,北京的天气还带着寒意,颐和园里新抽的柳芽在风里轻轻晃悠。
养心殿暖阁里烧着炭盆,慈禧太后坐在紫檀木椅上,看着跪在地上的左宗棠。
这位老臣头发白了大半,脸上皱纹一道叠着一道,可眼睛还像年轻时带兵打仗那样有神。
“左大人,新疆的事儿,朝廷反复商量几个月了。” 慈禧端起茶盏,揭开盖子轻轻刮着浮茶,“你也知道,现在朝廷里有人说该放弃那边,集中精力守海防。”
左宗棠身子伏得更低:“太后,新疆万万丢不得。那地方连着蒙古,蒙古要是不稳,京师就没了屏障。臣这些日子查了好些资料,新疆有矿有粮,只要好好治理,将来能给朝廷添不少进项。”
“可打仗要花钱,现在国库也不宽裕。” 慈禧放下茶盏,声音带着犹豫。
“臣知道难处。但这仗要是不打,以后俄国、英国占了新疆,胃口只会越来越大。到时候再想收回来,要花的钱更多。”
左宗棠抬头时,额头上沾了块灰尘,“臣愿意立下军令状,三年之内,一定把新疆收回来。”
慈禧盯着他看了好一会儿,伸手理了理鬓角的银发:“好,那就交给你。但丑话说在前头,要是办不好,你我都没法跟祖宗交代。”
左宗棠叩了三个响头,额头都磕红了:“臣谢太后恩典!臣这条老命,这次就交给新疆了。”
从宫里出来,左宗棠坐在马车上,心里盘算着事情。
这两年朝堂上为了新疆吵得不可开交,李鸿章主张放弃塞防,把钱都投到海军上;自己带着地图和奏折,跟他们争了无数次。
现在太后终于点头,可接下来的难关一个接一个—— 粮草、军饷、兵器,哪样都不好解决。
回到府里,他立刻让人叫来管家:“去,找几个手艺好的木匠,让他们明天一早就来。”
管家愣了:“大人,咱们马上要出征,不赶紧筹备粮草,找木匠做什么?”
“别问那么多,照我说的办。” 左宗棠摆摆手,“另外,派人去当铺,把我几件旧袍子当了,再去账房支五百两银子。”
三天后,一口黑漆棺材摆在左府门口。
左宗棠穿着簇新的朝服,站在棺材前,周围亲兵和下人们都屏住呼吸。
“你们听好了。”
他指着棺材,声音沙哑:“这玩意儿跟着咱们一块儿去新疆。要是我没把失地收回来,就把我埋在那儿。活着不能让国土丢在洋人手里,死了也要看着咱们的兵把地收回来。”
这话传到宫里,慈禧正在看奏折,听完把笔一放:“难为他一把年纪,还能下这么大决心。” 转头吩咐李莲英,“去太医院挑些好药材,再给左大人送过去。另外告诉户部,西征的军饷先拨五十万两,不够了再想办法。”
光绪二年四月,兰州城里的桃花开得正盛。
66 岁的左宗棠站在校场,看着眼前的队伍。
一万六千名士兵整整齐齐站着,长枪在阳光下泛着冷光。
他让人搬来张桌子,摊开皱巴巴的新疆地图,用红笔在哈密、乌鲁木齐几个地方画圈。
“各位兄弟,” 左宗棠声音不大,但校场里每个人都听得清楚,“咱们这次去新疆,不能急。先把粮草囤足,守住几个关键地方,再慢慢往前推进。路上的百姓,能帮就帮一把,别抢别闹。记住,咱们不是去抢地盘,是把咱们的地收回来。”
底下将领们齐声应是,声音惊飞了树上的麻雀。
左宗棠回头看了眼队伍末尾那口棺材,上面沾了层黄土。
他想起出发前,儿子跪在跟前掉眼泪,说父亲年纪大了,该歇歇了。
可这事儿不做,他睡不着觉。
“出发!” 随着一声令下,队伍缓缓移动。
左宗棠翻身上马,缰绳在手里握得紧紧的。
西北的风沙还等着他,可他知道,这一趟,非走不可。
3
队伍从兰州出发没多久,就遇到大麻烦。
前往新疆的道路,大多是荒无人烟的戈壁滩,放眼望去全是沙石,植被稀少。
白天太阳直射,气温极高,人容易头晕;到了夜晚,气温骤降,冷得人难以忍受。
士兵们背着沉重的粮食和武器,没走多远就疲惫不堪,气喘吁吁。
队伍里有个十五岁的小兵,是从湖南一路跟来的。
才走几天,就因为天气炎热中暑,瘫倒在地上难受地呻吟。
左宗棠见状,让人把小兵扶到骆驼背上,自己亲自牵着骆驼走。
他对周围的士兵说:“咱们都是爹妈生养的,谁都不能落下。大家相互照应,才能顺利到新疆。”
后勤补给是最让人头疼的问题。
从兰州运送粮食到前线,路途遥远,得走好几个月,一路上还得提防劫匪。
有时粮食运到目的地,已经有一半发霉不能吃了。
为解决这个问题,左宗棠安排人在沿途修建粮仓,还让士兵们在行军途中找合适的地方种地。
在哈密,士兵们开垦了大片荒地,种上小麦和玉米。
收获的时候,金黄的粮食堆得高高的,士兵们看到这些粮食,心里踏实,脸上也露出了笑容。
阿古柏的部队并不好对付。
他们的骑兵速度很快,装备着英国人提供的先进枪炮。
西征军刚扎好营地,阿古柏的骑兵就会过来骚扰,打一枪就跑,让人难以防备。
面对这些困难,左宗棠常常发愁。
晚上,他在帐篷里对着地图研究一整夜。
他派人去打听阿古柏部队的兵力分布,还找来当地牧民当向导,仔细了解戈壁中的水源和小路位置。
攻打乌鲁木齐时,阿古柏的人把城门守得很严。
西征军连续攻打两天,伤亡不小,却始终没能攻破城池。
左宗棠下令暂停进攻,亲自带人在城周围查看地形。
他发现城的西北角防守比较薄弱,心里有了计划。
他对将领们说:“咱们别把城四面都围住,东、南、北三面守住,留着西面让他们有条退路。”
将领们有些不解,问道:“大人,这样不就放他们跑了?”
左宗棠解释说:“他们要是知道有退路,就不会拼死守城,肯定想着逃跑,这样咱们攻城就容易多了。”
果然,过了两天,守城的敌军看到西面没有被围,军心开始动摇。
半夜时分,不少人偷偷从西门逃跑。
左宗棠抓住时机,下令攻城,很快就拿下了乌鲁木齐。
吐鲁番的战斗更加激烈。
阿古柏在这里部署了大量兵力,还挖了深沟,架起大炮。
左宗棠安排部队正面佯攻,同时派一支精锐部队,沿着一条偏僻小路绕到敌军后方。
天亮后,正面部队开枪发起攻击,后方的精锐部队也突然出现。
敌军前后受敌,顿时乱作一团,哭喊声一片,有的逃跑,有的投降,吐鲁番很快被收复。
光绪三年冬天,天气异常寒冷,戈壁滩上的风刮在脸上生疼。
左宗棠看着外面的大雪,突然对将领们说:“现在就进攻,打他们个措手不及。”
将领们很惊讶,说:“大人,这么冷的天,士兵们冻得受不了,怎么打仗?”
左宗棠说:“正因为天冷,他们肯定放松警惕。咱们多穿点衣服,夜里出发,悄悄靠近他们再动手。”
当天夜里,士兵们穿上厚厚的棉衣,踩着积雪,小心翼翼地前进。
敌军的哨兵躲在帐篷里烤火,根本没发现西征军。
等西征军冲到跟前,敌军才反应过来,但已经来不及了。
这一仗,西征军接连突破敌军多个防线,阿古柏的主力遭受重创。
4
光绪四年开春,新疆大地的积雪开始慢慢融化。
阿古柏在库尔勒接连收到失地消息后,一病不起,整天卧床不起,茶饭不思,嘴里一直念叨着“全完了”,没过几天就去世了。
他的儿子们为争地盘自相残杀,残部瞬间瓦解。
沙俄见状也有些慌乱,清廷派曾纪泽谈判,最终签订《伊犁条约》收回伊犁九城。
同年十月,左宗棠奏报新疆全境收复,消息震惊朝堂,慈禧听闻后很是欣慰,当初反对西征的大臣也无话可说,有人提议给左宗棠加官进爵,慈禧当场同意。
光绪四年的春天,新疆各处的积雪慢慢化了水。
库尔勒城里的气氛越来越压抑,阿古柏躺在土炕上,眼睛直直盯着房梁。
这阵子前线败报一封接着一封送来,先是乌鲁木齐丢了,接着玛纳斯也守不住,清军的大炮声都快传到库尔勒城外了。
“老爷,哈密那边也......” 贴身侍卫话没说完,就被阿古柏摆手打断。
他张了张嘴想说话,喉咙里却像塞了团棉花,只能翻了个身,把脸埋进枕头里。
从那以后,他再也没下过炕,饭端到跟前看都不看,水也只喝两口就推开。
夜里守夜的仆人常听见他含含糊糊地嘟囔:“这下彻底完了,什么都没了。”
没几天阿古柏就咽了气,家里顿时乱成一锅粥。
几个儿子谁都不服谁,都惦记着老爹留下的地盘和人马。
大儿子带着亲信抢占了库房,二儿子直接带兵围住王府,吵得不可开交。
“这是我的!我是长子!”“你算什么东西,老子手里有兵!” 骂声混着枪声,不到半个月,阿古柏苦心经营的势力就散了架,残兵们有的投降清军,有的逃进山里当土匪。
另一边的沙俄也坐不住了。
本来他们想着趁乱占点便宜,偷偷占了伊犁地区,还想着等阿古柏和清军两败俱伤再捞好处。
没想到左宗棠的部队这么能打,一路势如破竹。
清廷派了曾国藩的儿子曾纪泽去谈判,沙俄那边也怕事情闹大,毕竟在国际上理亏。
双方磨了好几个月嘴皮子,光绪四年七月,终于签了《伊犁条约》,把伊犁九城还给了清廷。
光绪四年十月,左宗棠坐在迪化(今乌鲁木齐)的衙门里,对着桌上的奏报反复看了好几遍。
毛笔蘸了墨又放下,最后终于下定决心,在奏报末尾写下“新疆全境已克复” 几个字。
他叫来亲兵:“连夜快马送北京,路上别耽搁。”
消息传回北京那天,朝堂炸开了锅。
李鸿章正在书房看文件,下人跑来通报时,他手里的茶杯差点摔了。
沉默好一会儿才说:“真没想到,左季高还真把这事办成了。” 要知道当初朝廷里吵得不可开交,他主张放弃新疆,把钱用在海防上;左宗棠坚持西征,说丢了新疆就守不住蒙古,守不住蒙古北京也危险。
现在看来,左宗棠是对的。
宫里的慈禧也收到了奏报。
她坐在养心殿里,让太监一遍又一遍地念。
听到“全境收复” 四个字时,脸上的皱纹都舒展了些。
“去,把库房里那对翡翠镯子找出来,再挑些绸缎,给左大人送去。等他班师回朝,我要当面问问他。”
早朝时,当初反对西征的几个大臣都低着头不说话。
有人站出来提议:“左大人这次立了大功,该给他加官进爵。”
慈禧没犹豫,当场就点头:“赏协办大学士,再晋二等恪靖侯。”
朝堂上响起一片“太后圣明” 的声音,只是谁都知道,这功劳实实在在是左宗棠一刀一枪打下来的。
5
光绪五年秋,左宗棠回到了北京。
他比离开的时候更瘦了,脸上刻满了皱纹,但眼神还是那么亮。
这天,养心殿里很安静,只有香炉里的烟慢悠悠地飘着。
慈禧坐在宝座上,看着底下的左宗棠,想起了曾国藩。
曾国藩平定了南方的太平天国,做事稳稳当当,可惜已经去世了。
左宗棠和他都是湘军里出来的,都立了大功,可这两个人,差别好像挺大。
慈禧喝了口茶,慢悠悠地问:“左大人,你觉得自己比曾国藩强在什么地方?”
左宗棠显然没想到慈禧会问出如此直接的问题。
作为一个在官场摸爬滚打几十年的老臣,他当然明白这个问题的分量。他沉默了片刻,脸上闪过一丝复杂的神情......
左宗棠垂眸思索片刻,缓缓开口……
左宗棠的视线落在青砖地上,那里有块磨损的痕迹,是常年朝臣跪拜磨出来的。
他双手在袖管里攥了攥,指尖触到粗糙的布纹,那是新疆戈壁滩的风沙磨出的毛边。
“回太后,” 他的声音比在新疆时沙哑些,带着长途跋涉的疲惫,“曾大人是臣的前辈,当年在湘军共事,臣多受指点。论学问,论修身,臣远不如他。”
慈禧没接话,只是用银簪轻轻拨了拨茶盏里的茶叶。
李莲英站在旁边,眼观鼻鼻观心,手里的拂尘一动不动。
香炉里的烟换了个方向,飘到左宗棠面前,他却没像寻常人那样避让。
“但要说不同……” 左宗棠顿了顿,喉结动了动,“曾大人做事,讲究一个‘稳’字。当年打太平天国,他围天京围了两年,硬是把城里的粮草耗光,不轻易冒险。这法子稳妥,损失也少。”
他抬起头,眼角的皱纹更深了些:“臣不行。新疆那地方,等不得。阿古柏占着南疆,俄国人盯着伊犁,朝廷里还在争论要不要打。要是学曾大人那样慢慢筹谋,不等咱们准备好,人家早就把地盘分了。”
慈禧端茶盏的手停在半空:“你是说,你比他敢冒险?”
“不是敢冒险,是不得不急。” 左宗棠的腰杆挺得更直了,“臣带棺材出征,不是赌气。是知道那仗再拖下去,就没机会打了。国库空虚,朝臣议论,士兵们在戈壁里耗着,军心会散。曾大人打南京,背后有江南各省支持,粮草军械能跟上。臣在新疆,粮草要从甘肃运,走三个月才能到,路上还得防着土匪劫粮。不抓紧时间,不等敌人来打,自己就垮了。”
他想起光绪三年冬天那次夜袭,士兵们踩着没过膝盖的雪前进,棉鞋里全是冰碴子。
有个老兵冻掉了脚趾,还笑着说“换个铁的照样杀贼”。
那时候他心里清楚,再等下去,别说打仗,士兵们冻都能冻死。
“曾大人待人,宽和。” 左宗棠继续说,“当年湘军里有将领犯错,他多半是训斥几句,让人家戴罪立功。臣在新疆,军法严。有个哨官私藏了百姓两袋粮食,臣当场就斩了。不是臣心狠,是那地方,百姓手里的粮食就是命。你抢了他的,他要么饿死,要么就会去投阿古柏。军纪要比曾大人当年严十倍,才能守住民心。”
慈禧放下茶盏,茶盖碰到杯沿,发出清脆的一声响。“你是说,他仁厚,你严苛?”
“是时势不同。” 左宗棠的声音沉了沉,“江南是咱们的腹地,百姓认朝廷。新疆那边,好些人一辈子没见过官,只知道谁能让他们活命。阿古柏的人抓壮丁,咱们要是也欺压百姓,他们凭什么帮咱们?曾大人治理两江,减赋税,办书局,那是治本。臣在新疆,先得让百姓活着,才能谈治理。严苛不是目的,是让士兵们记住,咱们是来收复国土,不是来抢地盘的。”
他想起在哈密看到的景象,士兵们帮着牧民修补被风沙吹垮的羊圈,牧民把舍不得吃的馕塞给士兵。
那些馕硬得能硌掉牙,可士兵们吃得比什么都香。
“还有筹款。” 左宗棠的视线扫过殿角的鎏金铜鹤,“曾大人办江南制造局,经费由朝廷拨,地方官也配合。臣西征,朝廷只给了五十万两,不够塞牙缝的。没办法,臣只好去找胡雪岩,让他出面借洋债。利息高得吓人,朝臣骂臣败家。曾大人断不会做这种事,他讲究‘节流’,臣却只能‘开源’,哪怕背上骂名。”
他摸了摸腰间的玉佩,那是出发前胡雪岩送的,说能保平安。
现在玉佩边角磕掉了一块,是在吐鲁番城下被流弹崩的。
当时他没当回事,后来才发现,那弹丸再偏半寸,就打在心脏上了。
“曾大人去世前,臣去看过他。” 左宗棠的声音低了些,“他拉着臣的手说,新疆不能丢。只是他那时病得重,已经力不从心。臣想,要是曾大人年轻二十岁,去新疆的未必是臣。但他做事求全,臣做事求成。求全者,顾虑多;求成者,只能盯着目标往前冲。”
慈禧看着他脸上的伤疤,那是在兰州训练新兵时被马惊到,摔在石头上划的。
当时太医说可能会破相,左宗棠却笑说“破相总比亡国强”。
“这么说,你比他更能忍?” 慈禧的语气里听不出喜怒。
“忍的东西不一样。” 左宗棠苦笑一声,“曾大人忍的是非议。他办湘军,朝廷猜忌,地方官掣肘,他都忍了,默默把事做成。臣忍的是辛苦。在新疆,一天吃两顿饭,顿顿是粗粮,喝的水带着泥沙。冬天没有炭火,裹着被子看地图。这些曾大人未必能忍,他出身书香门第,讲究体面。臣是穷书生出身,饿过肚子,冻过手脚,这些不算什么。”
他想起在迪化的那个冬天,军帐里的油灯被风吹得直晃,他裹着三件棉衣还觉得冷。
夜里睡不着,就翻看曾大人写的家书,看他如何教导子弟读书做人。
那时候就觉得,两人走的路确实不一样。
“但要说强……” 左宗棠再次垂下头,“臣不敢当。只是臣遇上的事,刚好需要臣这样的性子去办。就像种地,曾大人擅长耕水田,能种出好稻子;臣只能种旱地,耐得住干旱,长出些粗粮。都是为了填饱肚子,没什么强弱之分。”
养心殿里静了许久,只有香炉里的灰偶尔簌簌落下。
慈禧突然笑了,那笑声很轻,像风吹过窗纸。
“你这老东西,倒是会说话。” 她指了指旁边的椅子,“坐下说吧,看你站着也累了。”
左宗棠愣了一下,按规矩,外臣在养心殿是不能坐的。
但他没推辞,撩起袍子坐下,椅子是凉的,透过布料传到骨头里。
“新疆那边,你打算怎么治?” 慈禧问道。
“臣已经上奏,设行省,派巡抚,像内地一样设州县。” 左宗棠坐得笔直,“还要修 roads,开屯田,让士兵们一边守边,一边种地。再办些学堂,教百姓识字,知道朝廷的规矩。”
“需要多少钱?” 慈禧最关心这个。
“第一年大概要三百万两。” 左宗棠的声音很平静,“以后会越来越少,等屯田有了收成,还能给朝廷缴粮。”
慈禧叹了口气:“又是钱。你这西征,前后花了一千多两,国库都空了。”
“太后,” 左宗棠往前倾了倾身子,“钱花了能再挣,地丢了就再也回不来了。新疆的金矿、铜矿,要是好好开采,用不了几年,就能把花的钱挣回来。臣在哈密看到的棉田,产量比内地还高,只是没人种。”
李莲英端来一杯热茶,放在左宗棠面前的小几上。
他端起来喝了一口,茶是好龙井,带着江南的清香,让他想起在杭州的日子。
“曾大人要是还在,看到你收复新疆,会怎么说?” 慈禧突然问。
左宗棠放下茶杯,眼神里有了些暖意:“他会说‘做得好’。当年他就说过,西域不安,国无宁日。只是他那时分身乏术,没能亲自去。臣不过是替他,也替朝廷,了了这桩心事。”
夕阳透过窗棂,在地上投下长长的影子。
左宗棠的影子被拉得很瘦,却很直,像他在新疆戈壁里留下的脚印。
“你年纪也大了,新疆的事,交给别人吧。” 慈禧说,“回军机处帮着打理打理,也能歇歇。”
“臣还能动。” 左宗棠站起身,“新疆刚收复,人心不稳,臣想再去住两年,把该办的事办踏实了。等那边安稳了,臣再回来给太后交差。”
慈禧看着他花白的头发,沉默了许久:“也好。路上当心些,别再像上次那样,带着棺材跑了。”
左宗棠笑了,那是他进殿以来第一次笑,眼角的皱纹挤在一起,像戈壁上的沟壑:“这次不带了。臣得活着回来,给太后汇报新疆的好消息。”
走出养心殿时,暮色已经漫了上来。
太监们提着灯笼走过,光晕在地上晃悠。
左宗棠回头望了一眼,宫殿的飞檐在暮色里像沉默的巨兽。
他知道,新疆的风沙还在等着他,但这次,他的脚步比来时更稳了。
回到府里,儿子左孝威迎上来,手里捧着一件新做的棉袍:“爹,明天就出发?”
“嗯,早去早回。” 左宗棠接过棉袍,摸了摸上面的针脚,“你娘的手艺还是这么好。”
“娘说,让您到了新疆,别总吃干粮,找个会做饭的厨子带着。” 左孝威帮他把棉袍叠好,“还有,您的药得按时吃,儿子已经让管家包好了。”
左宗棠拍了拍儿子的肩膀,这孩子比他细心,像曾大人家里的子弟。
他想起白天在宫里说的话,其实曾国藩还有一样比他强—— 子女教得好。
不过没关系,他把新疆教好,也算另一种成就。
第二天一早,左宗棠的队伍又出发了。
这次没有棺材,只有几辆装着书籍和种子的马车。
路过城门时,百姓们站在路边看,有人喊“左大人保重”,声音在风里飘得很远。
左宗棠勒住马,回头望了望北京的方向。
他知道,慈禧的问题,他没说全。
他比曾国藩强的,或许不是能力,而是运气—— 他赶上了收复新疆的时代,而他没辜负这个时代。
风沙起了,迷了眼睛。
左宗棠抬手擦了擦,继续往西走。
前面的路还很长,但他知道,每一步都踏在自己的国土上,这就够了。